滥用左右他人情绪的权力是不道德的

文：王路（微信公众号：i_wanglu）

大约六年前，我刚读研一。班里同学新认识，第一次聚餐，玩真心话大冒险。那也是两年之间唯一一次玩这种游戏，后来熟了，就不再玩了。第一次认识，问的问题并不出格。有个男生被罚，知道他是单身，对面女生就问，你现在有没有暗恋对象。男生说，有。然后被追问着形容了暗恋的种种苦。

也许是因为表达不好，也许是因为那些苦恼根本算不上什么，一桌人很快就对男生的叙述感到索然寡味了。游戏结束回宿舍的路上，女生问他，如果你将来结婚了，有老婆孩子了，你还会喜欢现在暗恋的那个人吗？男生似乎还在为自己先前平淡乏味的故事没能提起大家兴趣感到失落，就坚毅地说：会的。

本以为会得到女生的惋惜和同情，并留下一个痴情的印象，殊未料及，女生听了之后，很不屑地说：唉，你们男人呀，怎么都这样子。

那个男生就是我。当时并不理解，或者说不全理解她的反应和态度。后来慢慢可以理解的时候，我十分感谢她。她的话让我意识到自己根深蒂固的偏见和自私。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因为前天看了一个知乎帖子，谈和成熟女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那个帖子得到了许许多多人的赞同，故事也蛮精彩，但我看到之后有些心寒。心寒的缘故是，有一种隐蔽的自私存在于世上。许多人拆不穿它，却视之为成熟。

帖子里的姑娘被描述为一位优雅大方、温柔体贴的人，在所有和男朋友亲友的接触中，都表现得十分得体。一次偶然的意外，全家人去饭店，姑娘奇怪地被服务员叫到一旁说，可以免单，而且今后只要报上她的手机号就可以免。姑娘问为什么，服务员说是老板交待的，并报上了老板的姓。姑娘悚然变色，忘记和亲友打招呼就离开了。男友从未见她如此冲动过，问她是不是还爱前任，姑娘说爱。又问姑娘是否爱自己，姑娘不说话。男友问，那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姑娘说，我父母喜欢。

我看到这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不知道别的读者是否也有这种体会，就是：姑娘的前任是一位不道德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卑鄙。

这种不道德比别的坦率的不道德要可恶得多。如果一个人是坏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人渣，他就不太容易伤害到别人了。怕就怕这种隐蔽的可恶，不道德被遮掩在里面，露出一幅看似好意的关心。这种虚假的关心是令人痛恨的，它是一个人掩饰自私的幌子。

试想，如果真有心关心，为什么平时不关心，恰好撞到人家来饭店才关心？为什么不以其他朋友的名义在暗中关心，而要当着人家全家亲友的面关心？而且，最有意思的一个细节是，老板虽然亲自看见了前女友，但他并没有出面，而是让服务生出面，并且没有嘱咐服务生隐藏自己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要服务生编造一个理由，你们桌中了我们开业大奖，可以免费吃一餐。而老板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什么呢：我就是要当众给你一个你不可能接受的条件，既然撞着一个机会，我就要秀我的好意，至于你怎么处理，我没想过。

其实也未必是没想过，难道老板潜意识里察觉不到这样做可能会毁了姑娘现在的生活吗，他必然是知道有这种可能的，但他不在乎。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有这样一种冲动，想看一个爱着他的人在不属于他的时候还被他碾压的快感，这的的确确会给一个人心理上带来刺激。尽管这种刺激也有自虐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虐他。之所以说老板不道德，就体现在这里。

而同时，我还想要说的是，姑娘本身的行为，依然是愚昧和自私的体现，这和成熟女人的形象是大相违背的。并不是像作者所说，爱一个人，你在他面前就会不成熟。太多人把这顶帽子扣在了爱的头上，真正让一个理智的人表现得不成熟的不是爱，而是自私。不成熟并不能从一个人表现得孩子气或蠢萌这些方面看出，因为这些时候理智依然是在场的。唯有自私在场的时候，理智才会退避。同样，人们常说爱会让人们之间互相伤害，其实是错的，爱不会让人们相互伤害，自私才会。

朋友间之所以容易保持长久的友谊，因为有距离。朋友间会互相尊重这种距离，这是对私心的一种抵抗和克制。这种克制并不是对他人而言，而是对自己而言。有这种克制的力量在，相处就会有礼有序。而亲人和恋人间的互相伤害，则在于自身的占有欲在作祟，要控制对方。像帖子中的饭店老板，其实就是还想控制对方。

而姑娘自私的表现就是，她完全配合了前任，表现出被控制的一面来。不是说她拒绝了免单就是不受控制，而是当她的情绪可以由对方一句话一个行为来操纵主宰，就表明了她依然受制于对方的被虐地位。假如我是这个姑娘，遇到这种场面，我会不动声色，回头告诉别人，你们可以随便吃那家饭店，报这个号码就免单。自己再也不来。既然老板愿意装，就让他装好了，不信吃不垮他。

一个人伤害爱自己的人，是不道德的。别人一旦爱你，就丧失了部分主宰自己情绪的权力，拱手交予你的手里。你拥有这种权力的时候，就可以动用它而左右爱你的人的情绪。这种权力不可轻易动用，一旦滥用，就是不道德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当着现任的面说自己还爱前任的人，都是在轻易动用这种权力。一边往对方心口撒盐，一边让对方无可奈何。但这种权力并非从来都不能动用。有一种情形下，它是正当的，就是可以劝善改过的时候。如果一个人深深地触动了对方的情绪，让对方感到羞耻和愧疚，并进而决意改掉自己的缺陷，这种动用就是有益的。而常人对这种权力的滥用，往往并非为对方考虑，而只为宣泄自身的情绪，树立自己的形象。

慈悲的人，没那么在意自己被误会，没那么在意表现自己，而更在意一种做法是不是对他人有实实在在的好。杜牧诗“多情却似总无情”，是很有道理的。